首页 资讯隆回文学 连载 隆回刘跃清 | 我遥远的大水田 (一)

连载 隆回刘跃清 | 我遥远的大水田 (一)

醉美隆回西 2022/11/23 9:40:47

我遥远的大水田

文  :刘 跃 清

群山叠嶂,草木苍翠,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在一个个山褶皱里,民居零星,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炊烟袅袅,耕者乐然,老人悠然,儿童陶然,恍如桃源。此景此情,即大水田。

                                        01
隆回是湖南的国家级贫困县,大水田号称隆回的“西北利亚”,属贫困乡,单列。过去有“养女莫嫁大水田,早呷包谷,晚呷薯”的说法。别人看起来偏僻贫瘠落后的山窝窝、草窝窝,但在生长于斯的儿女眼里它就是云雾缭绕,歌声浩淼,蕴藏“绛珠草”的仙境,它就是大千繁华世界的中心,每一条路,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图片

向人介绍老家时,说起隆回(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始建,不像有的古镇秦汉时期就设立县治),中国大小那么多个县,别人不一定听说过,我提及著名先贤,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海国图志》作者魏源,进过学堂,有初中文化的大多知道。先生故居离我家虽不甚远,但直到前几年夏天才去拜谒。还有和护国军将领蔡锷将军也可以说是同乡(旧时同属邵阳县),再就是有滩头年画,隆回三辣(辣椒、大蒜、生姜),隆回花瑶,这些算得上老家的“名片”吧。然而,要问大水田什么最有名,我还真说不出,说“排树(即木材)”吧,其实也不出县境。
大水田廖姓居多,有“廖家大水田”的俗语。传说其先祖最早来到这拓荒繁衍,屐痕处处,现乡政府所在地就是原廖家祠堂,院内那个颇具古风的老戏台沿用至今。儿时的记忆,除了母亲姓廖和几位廖姓邻居,印象最深的就是乡武装部廖部长,乡亲大多脸呈菜色,面黄肌瘦,只有他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腰间时隐约可见一把驳壳枪,在孩子们眼里真是威仪堂堂。那时候如果奉承谁过得滋润、有福相,就说跟廖部长一样。如今,廖部长已经作古,但这三个字在我们那逐渐扎根演化成为一个形容词,就像雷锋的名字一样。
早年乡亲们住房的大多就地取材,为一层或两层小木屋,上面覆盖杉树皮或瓦片,烧柴火,到处熏得黑黢黢的,做顿饭亦“满面灰尘烟火色”,好处就是冬天烤火、炕腊肉方便,雪夜里常有“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意境。缺点就是防火难,且木房子不能向保险公司投保,时有人家“避风(失火)”,一家老小生计眨眼付之一炉,号哭一片,惨绝人寰,尤其是秋收后遭灾尤为艰难,这时只能靠邻居亲友帮衬,靠政府救济才能勉强度日。我姑妈和三姨家都曾失火,三姨家失火时,大人在外打工,两个细伢子在学校读寄宿,他们几天后才得到消息,原因可能是路人把烟头丢在柴草堆里引起的。

                                         02
如今,大水田各个村落两层三层小洋楼如雨后春笋,说错落有致亦可,说杂乱无章亦可。一座气派漂亮的房子可是门面,是身份的象征,是操劳一辈子的丰碑,是儿子讨婆娘的本钱。修房子、娶婆娘、生细伢子是农村后生的人生三部曲,修房子排在最前面,是 “基础工程”。各家修屋依家境而异,各有招数,有的四处举债一步到位,一座亮堂堂的大房子转眼间就立了起来;也有的量力而行,先把“筒子”树起来,内外装修,打家具慢慢来,停停弄弄,前前后后得好几年,打一阵工,挣点钱,花在房子上,用完了,又出去打工,再挣,燕子叼泥筑巢一样。
那些当面贴着白瓷砖,在阳光下鲜光闪亮的房子,平常几乎没人住,只有过年时乡亲们才大包小包,提着拎着候鸟一样从城里、讨生活的地方赶回来,短暂的热闹后,又锁在那儿落灰尘。前几天,我打电话回家,娘说她进城给弟弟去带小孩后,整个上白氹组虎型屋场院子里就剩下奶奶、父亲和邻居一位半瘫痪的老奶奶在家,那位老奶奶几年前中风后,生活不能自理,儿子、媳妇轮流外出打工,今年她儿子在周围边村子做工,边照顾老人。整个院子七八户人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出远门了,幸好旁边有所小学校(只有学前班和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在村里上学,稍大点的都到十几里外的乡中心小学上学去了),白天有细伢子们叽喳吵闹,还不至于太萧条落寞,晚上星光闪烁,一片寂静,狗都难得叫一声。

图片

白云深处,外人罕至,民风淳朴,过去人们出门堂屋都不上锁(当然也没有多少值钱的家当),少有富户,也少有骇人见闻,俗语多以树木打比方,如人存良心,树存根;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等。
由于山高路远,信息闭塞,乡亲们经年累月的生活可以用几个“基本”来概括: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安全基本靠狗,呷饭基本靠手,娱乐基本没有。普通农家的主要收入靠种田种菜种包谷种红薯,养牛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养鹅等,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晴天戴斗笠一身汗,雨天背蓑衣一身泥,一年三百六十天忙到头糊口而已,平常一分钱捏出水来都舍不得花。我的祖辈、父辈一生如此,天空若井,顺应农时,土里刨食。

                         03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兴起打工,父老乡亲们蜂拥外出,投亲靠友,携亲带故,各显神通,各尽所能,挣钱糊口养家。每年过年前,县城汽车站挤满了纯朴憨厚、在外辛苦了一年的乡亲,乡间小镇到处洋溢着欢欣喜庆的年味,随处可见温暖满足幸福的笑容;年后,正月初几,年还没过完,“猪血丸子”“蒜苗炒腊肉”的味道还在嘴边,炮仗的硝烟味还弥漫在空气里,乡亲们纷纷往县城车站赶,那儿每天人山人海,人们为买到一张“热门”方向的车票挤得满头大汗,甚至衣服的纽扣都被挤掉……
夕阳西下时,那些还没买到车票有点木讷、老年闰土似的乡亲,望着泥泞里七拐八扭的车辙,满地的果皮、纸屑、瓜子壳……一遍狼藉,日暮乡关,家在咫尺,“钱(前)”途未卜,囊中羞涩,气温骤降,看到远处近处人们匆匆回家的身影,闻到飘来的饭菜香,这时候最想家,心里最恓惶。拥挤、慌乱的人群里有我的邻居、同学、朋友、亲人,不,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如果我没去当兵,不能呷苦受累、像长在石缝里的灌木一样留在部队,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仅仅为讨生活而奔走。在家千般好,出门万般难,大家都是出门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由于自己从小苦出身,见到谁,首先递上一个谦卑和气的笑容,尽量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
当年乡亲们大多去广州、深圳、珠海等地,进鞋厂、电子厂、玩具厂、建筑工地,由于文化较低,没技术,只能卖苦力,或镶嵌在流水线上做一些简单重复机械性劳动。如今,已是打工第二代、第三代,年轻人的足迹遍布全国,有的甚至去国外“打洋工”,从事的行当也五花八门,很多当上了老板,或已是白领、金领、钻石领,但老家大水田还是唱的那首古老山歌,山河依旧,容颜不改。
2017年春,我去苏南考察调研“精准扶贫”,那儿村集体收入超两百万元才算脱贫(苏北最低标准为十八万)。我咨询县里干部,我们那儿村一级标准是多少?对方回答,三万元。由于村里没有企业、没有创造财富的基本条件,就是区区三万元也不容易达到,得村干部得力,得靠“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当下,国家正在规划乡村振兴宏伟蓝图,我遥远的大水田如何振兴,路在何方?群山苍茫,松涛阵阵,楠竹流翠,碧水荡波,似乎作答。

                                        04
大水田有山,曰白马山,是隆回境内最高的山,有“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民谣,其实也就海拔1780余米,传说元末起义将领陈友凉与朱元璋激战,兵败后,三个女儿逃难至此,羽化成“白马仙娘”。
陈友凉当年是在江西鄱阳湖呷的败仗,与隆回白马山相距上千里,中间云南隔着四川远(相容很远),他家人怎么就躲到白马山上来了呢?据考证,有假借陈友凉名气一说,也有说法明末当地有一小股起义力量,头领也叫陈友谅……今天,这些传说已经淹没在历史深处,遗迹漫漶不可考,但乡亲们同情弱者,没有“成王败寇”的偏见,由此可鉴。

图片

白马山是“英雄山”,因为与雪峰山脉相连,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华儿女与日军浴血鏖战之地,这一点儿也不假。小时候,我常听祖父讲,那年日本兵过了三天三夜,中央军紧跟在后头,过了七天七夜,扯着线线(一长串),不见头也不见尾,老百姓都跑到山上,或更远的地方躲了起来,称“躲日本”。
祖父目不识丁,村里和祖父年龄差不多大的老人在一起聊天时,常说过日本那年怎么样,前一年或后一年又怎么样,过日本成了他们记忆中的一个时间节点,可见他们的印象之深。祖父说,那枪声像放鞭炮一样,响了几天几夜,飞机像老鹰一样在头上嗡嗡嗡地盘旋……枪声沉寂了,他和几个胆大的后生一起去溆浦龙潭那边捡“洋落”,老远看到远处洼地里一片红红绿绿,他们还以为是日本兵抢来的绸缎被面呢,疯跑过去一看,全是尸体,泡在血水里,有日本兵,也有“中央军”……

                               05
我上中学时,爬过一次白马山,那天好像是农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的生日,起个大早,爬到最高点“顶山堂”,喝了传说能治肚子痛的“折麻水”。印象中白马山顶植被稀疏,可能因为风大,像海岛一样,到处是一些低矮灌木,离山顶不远处,在山腰等地方是一望无际的林海,合抱之粗的大树随处可见,郁郁葱葱、呼呼啦啦铺上天际,与天边零星白色火柴盒大小的房子相连……
那天下山时,在一空阔处,我望着遥远繁华的城市坐了很久很久(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可能是隆回或邵阳吧),年少的我向往无限的远方和无限的人群,希望有一天我能和他们有关。现在,偶尔从老家亲友们的微信朋友圈上看到白马山,上面好像建了很多“大风扇”,作为风力发电用。神游亦无法,逝者如川,白马山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图片

打鸟坳是大水田另一座小有名气的山,真应验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与白马山相比它只是一座小丘陵,它的“仙气”是每年早春、初秋,会有成千上万的候鸟朝圣一样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稍事歇息后继续飞行。一说那儿地处万古鸟道,东西方向的白马山、庞家山对峙,因而南北方向较低,形成缺口,早春西南风,初秋东北风劲吹,候鸟穿行,由于打鸟坳处于北面地势较低的“屏风界”缺口上,雨雾天常有鸟儿迷航;一说是亿万年前,那儿是一座海岛,鸟儿飞越茫茫大海时就在上面歇脚。
儿时听小伙伴说,晚上只要在山上烧一堆火,就有鸟群直往火堆呼呼啦啦飞来,这时候的鸟已经筋疲力尽,有的甚至嘴角冒血,站立不住,打鸟人只要在一旁准备一只麻袋或一个大竹框就可“满载而归”,当然不能太贪心,得见好就收,如果你贪欲难填,碰到一只怪头鸟飞来,就会有血光之灾。当年,人们打鸟,是无知也是生活的无奈。现在,山上建有候鸟保护站,每到季节就有人值班,人们对鸟儿的保护意识也增强了,不会再为了那一口“飞肉”去动歪脑筋。我在司门前八中读书,及后来多次路过打鸟坳,林木茂盛,梯田映眼,大自然真神奇,山川大地,沧海桑田,鸟儿依然凭着某种基因、密码,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年年岁岁,关山重重,历尽艰难,眷恋于斯。

作者:刘跃清,隆回县大水田人,中国作协会员,原南京军区政治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现供职于江苏省政协文史委办公室。
(未完待续。。。。。)


阅读 1665
分享到:
GPT Ai智能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