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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萧萧:早安隆回

天马萧萧 2023/1/4 17: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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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萧萧水墨作品


隆 回

几回回梦回故土,一如外销的产品回厂大修……

家书与电话,只是故乡外设的小维修点
只能医治些日常的小毛小病哩
你,不过是一只漫游的手机
故乡这两个字,恰是你离不开的一个充电器——

现在你默默地坐在家门口,坐在乡音的电流里



我已经说不好隆回话了

每当我回到乡下,用普通话
与说着方言的父老乡亲对话
总觉得,自己是在假装回家
总觉得,自己的舌头,是一个假舌头
总觉得,自己把原本的舌头,丢在了外头
总要在老屋前,马上舀起一大瓢井水
让井水,与我原本的舌头认亲
让井水,把我走失的舌头领回家
让井水,把我舌头里的记忆救活
让井水,把我舌头里的童年少年激活
只有家乡话,还活在我的舌头上
我才算是完完整整地活着啊
只要,我还能带着一口家乡话回家
哪怕两手空空,也是满载而归



长兴村

1

外面世界的迷人风景,都是旁亲、远亲

只有长兴村,才与你最亲
那山,是亲山
那云,是亲云
那井,是亲井
炊烟是亲炊烟,蛙鸣是亲蛙鸣

屋后那一棵你儿时栽下的竹
已繁衍出成百上千棵竹
它们像个越来越大的歌舞团
一有风就排练
只为了在某一天,欢迎你回来探亲

2

那天我回长兴村,在雨后录了一段蛙声
储存在竖起的大拇指里
作为我
在干旱的大西北,开启乡愁打牙祭的密码

3

立秋时节,立在老木屋四周的那些个
或似狮、或似象、或似龟、或似凤
或如粮仓、笔架、官印的
风生水起山峦,又成了乡邻们嘴里津津有味的

蔗糖……

被果实们压弯腰的一株又一株庄稼
是故乡一年一度向我亮出的问号么?

秋立于心,便是
愁!便是我这
不因什么硕果却因什么因果压得快弯的腰

弯下腰去,莫非是想捡起儿时丢在故乡的珍宝

4

一个游子的诗与远方,只是故乡
只是长兴村的杜鹃花
那是一朵朵曾经属于我的、而今落在枝条上的朝霞

“杜鹃花、杜鹃花……”念着念着再也停不下
直到有人,叫魂一样
对我猛喊了一声:“喂,老马!”



长兴小学之诗

十一岁那年
因在上学路上
与一只飞不动的小鸟
多说了几句
迟到后挨了老师的批
之后我递了个纸条
“请您不要再像
窗外的烟囱一样
生那么大的
气……”
现在看来,这才是我
真正的处女作



长鄄供销社

小时候,每次走进长鄄供销社
就缺几块,顶多几十块
我便可以把自己喜欢的
小人书和纸包糖,都买回家

现在我常把几块几十块的零钱
放在柜子里,放到较低的那一层
以便小时候的那个我
突然从供销社跑来找我时,够得着



长鄄乡的星

我曾穿着笔挺的军装,回过长鄄乡
让家乡的苦瓜花,看到我的少尉肩章
看到我终于摘下了星星
左肩上缀了一颗,右肩上也缀了一颗
之后每次回乡,就再未穿过
生怕山窝里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风
因我穿得不一样,心思波动大半晌
老木屋前,仰望儿时一再仰望过的星空
我不敢肯定,高处那些发亮的事物
是否都认得我们长鄄的鄄字
但只要其中某一颗,轻轻眨一下眼
我就知道它还认得我,认得我是
它在凡间领养的那个营养不良的小梦想



白马山

我和家乡的最高峰
其实是一样高。只不过
天造此山,用了小比例尺
天生我才,用了大比例尺
我的一根汗毛,约等于山上一棵树
山上的云雾奇观,勉强相当于我一首诗



东山禅院

东山既然与天齐,定知天意
禅院毕竟从地起,可接地气

小鸟们,生怕大家听不懂
在高处一遍又一遍解释
为何“药剂素有灵,苦无奇方医俗物”
为何“王侯尚不仕,独操仁术救人危”

当它们又接着夸赞满院的
藏头诗、回头诗
回头我看长长短短的人影、树影
都在仔细丈量这座药王庙的奥秘



风车口

那一天,我们把父亲
慢慢拉到了
故乡的最高山口

但是父亲,已不能下车
只能透过车窗,俯瞰有限的一角
父亲的人生,只剩下一角

风车口的风,这一次
比父亲翻山越岭的每一次,小了许多
比我们儿时
放牛、砍柴、采草药时,小了许多

或许它已知道,这是父亲
最后一次登高



光明村

在咱隆回县,包括光明村
那些下里巴人
一开口就泄露了天机
比如:把漂亮,叫乖胎
把可怜,叫糙烟
把很甜,叫亲甜
把很红,叫非红
把手指头,叫手之老
竟然还把眼睛,叫俺主



遥想我湖南老家的井

在中国的其它省份
我把我老家叫湖南

在湖南的其它市县
我把我老家叫邵阳、叫隆回

在隆回县的其它乡镇
我把我老家叫荷田

荷田乡长兴村的坳上铺
我的老家是那
早已年过七十三
不知能否迈过八十四的
老爸老妈

老爸老妈守着的那一口



花朵屋场

花朵屋场,与我家隔着一片
摞满补丁的梯田
还有一条饿得唱不出高音的小溪
儿时,青黄不接之时
有一次、唯一一次
到其后山去采野蘑菇,心里打鼓
因我已越界,偷了山神
救济给人家花朵屋场的
好几朵肥美的口粮



黄土坑的春天

1

我恨不得拔出一根又一根毫毛
吹出一个又一个马萧萧
一起回到旧时候
一起去爱您,爱到我身上一片茅草也找不到
最后,全长在妈妈您的坟头

2

妈妈,您走后的这些日子,地球照样转
但我身体这台机器,却被您这颗美丽的沙子给
卡住了,怎么转也转不自如了
一波又一波泪水,也不能把您淘出来……
儿我以身体为坟墓,妈妈您入土为安!

3

春已深,妈妈您的坟头
又长出了高高的绿草
您这是要把未及留下的遗言
全都柔柔地说出来
每年,都说上一遍
倒春寒里,我们一根根拔着
谁也说不出话来



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小时候贪玩,回家晚了
妈妈总是责问我
“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那时也便觉得
云南四川一定是最遥远的地方
也肯定是最好玩的地方
弄不好是回不来的地方

现在,我对着空荡的老屋
对着她的遗像,一遍
又一遍,在内心哭问
“妈妈呀,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九龙山的神

想起儿时,您在山上为我结出了那么多
可以囫囵吞下的野果
您让毛栗子,特意向我裂开带刺的壳斗
您让八月瓜,特意向我炸开肥厚的表皮

九龙山的神啊,当我刚刚写下
“从前,马萧萧还是九龙山上
一个背着竹篓采药的少年
穿一双草鞋,把一座又一座山峰踩在脚下”

马上就想改为
“从前,马萧萧还是大西北风沙中的
苍老游子,而今他已是湖南九龙山上
一个背着竹篓采药的少年
穿一双草鞋,被一座又一座山峰举起”



九龙山的雾

母亲走了,父亲走了,哥哥也走了
他们都被苍天,釜底抽薪,抽走了
故乡,就这样被抽得空空荡荡

虽有野花,在雾中点灯,辨认我的面孔
好客的流水、松涛、鸟兽、蛙虫
也还是记不清我的乳名,乱喊一通



九龙山的懒汉

五步蛇,好像知道自己有剧毒
整天一动不动
独自盘踞在黑暗潮湿的地方
只在夜里,才出来找点吃的

其实它吃得也不多
每年都有好几个月
不吃不喝——冬眠、夏眠

明知道我们这些穷孩子
在山上采蘑菇、摘野果、挖草药
它也懒得搭理
若不捉它,也懒得咬你

尾末的坚硬鳞片,俗称“佛指甲”



九龙山的桥

这次回老家,我的诗集
派上了大用场——把它
搭在小溪的最窄处
以便这边的蚂蚁、那边的蚂蚁
走亲戚



九龙山望月

儿时在山窝里,看月亮,从这山走到那山
它一夜的路途,很短很短
及至一个凌晨,父亲把我催醒,携我远行
气喘吁吁翻越了故乡的最高峰
才发现月亮在群山之上,它赶的夜路好长好长



九龙山上那块探首天际的巨石

放牛的我
砍柴的我
挖草药的我
采蘑菇的我
刚刚摘到几颗野果
填了一下肚子的我
常常爬到它身上,和它一起望远方
而今我从当时隐约望到的一个远方
两眼汪汪,回来探望它
它满身的青苔,也在薄雾中
滴着来不及擦干的
泪水



我愿我永远是九龙山上那个采药的少年

那深山、那深林,我深爱
我用我爱着的桔梗、紫草、沙参、柴胡、天麻
半夏子、何首乌以及金银花、七叶一枝花
把故乡与他乡的若干病痛都爱过了
记得:清泉解渴蝉声噪,野果充饥云影歪
那丛误伤过我皮肉的荆棘
每一春都要发出几枚书面道歉的、带露的叶子



不画九龙山

山路通巫,鸟语启蒙
叶姓绿,叶不改姓;花不更名,名红
草萢是照亮清瘦童谣的大灯笼
儿时心事,常随清泉一个劲地咕噜咕噜往外涌
今不忍睹:老屋斜,母坟耸,父坟耸
画外我生白发,画中我正青葱



九 溪

走四方,偶回青山白云故乡
看炊烟,搅拌着暮霭
搅拌着游子怎么化不开的忧伤
满山的青青竹,滴泪于
这一片因有亲人们埋入
而变得越来越重的故土,而
这条在地图上从来都无名的
小溪——我心中最著名的大江
一如既往,浅吟低唱
就像全世界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时候我在鸟树下中学读寄宿

鸡叫头遍时,妈妈就起床给我做饭了
她轻手轻脚
一再压低被柴烟呛出的咳嗽
生怕把我给吵醒了

鸡叫二遍时,妈妈看着我
一口一口吃完红薯掺杂的米饭
还有两个荷包蛋
一边唠叨,一边给我装好
够吃一周的泡菜、剁辣椒

鸡叫三遍时,我已带着妈妈那一句
“万一害怕你就唱歌”
走过了好几个蒙蒙亮的山坳
听到鸟儿起床的欢叫

再过一座我当时觉得好大的小桥
就能走到鸟树下中学
赶上早读:“抵山麓。有树大合抱……”



牌头现

在左前方的视野里
有一座
我当时怎么也看不懂的
贞节牌坊
距流水很近
距我的童年二三百米
那时候只觉得它
有些别样
有些神秘
前几天回家时
我才猛地发现
这一处县级文物单位
不是被大雪
而是被一栋新盖的豪宅
挡住了



望云山

那时候,他在望云山上
每砍一担柴,能换三升米
第一天,吃掉了两升
第二天下雨,就用剩下的一升煮稀饭
第三天是雨是晴,全凭山上的云
说了算。说到这儿,他又望了望
我们诗中那朵慢悠悠的云
而我也一眼望到了小时候:邻村
一位母亲,饿死两天了
也没人知道,孩子,还在吸吮着
她的乳头——几十年前的往事
我刚轻轻想了一下
就惊飞了村头苦楝树上
唱歌的小鸟



西 山

如果要押韵
那我就这么
写:西山西山,落日辉煌
如果不押韵,那就
太好写了:西山,也可以观日出



星星村

那么多星星,照在星星村
其中有几颗
你能叫出它的姓名?

对于那些我们叫不出姓名的好心人
我们只能
据其年龄,说上一声
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谢谢大哥,谢谢小妹,谢谢小朋友

谢谢星星
照在星星村,也照在其他村



写在胜利村

世上最失败的事
莫过于
敌人都被打死了
战友也全都牺牲
山冈上
只剩下你一个人



在魏源湖这面镜子里

有个少年,在魏源湖畔上学、写诗的时候
总觉得“睁眼看世界”的魏源
在身边睁眼看着自己
这个少年,比早已活成老神仙的
魏源,小一百七十六岁
风清,数不清老神仙黑发变成的白发
月明,挑不明老神仙学问道出的疑问
少年坚信,老神仙早就开在十九世纪的花
怎么着也会在他这辈子结果
立志要用一生的涟漪,写出一部
回应老神仙的、诗歌版的《海国图志》
这个少年,就是当年的我
魏源湖,一如放大镜,照着青山
照着比青山更高的白云

还有一颗谁也不嫌大的少年之心



马萧萧,湖南隆回县人,现居兰州。1989年3月特招入伍,历任炮兵、排长、师政治部干事、军区专业作家、《西北军事文学》主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文集、长篇纪实文学、古籍译注、画册20余部。曾获首届中国十大校园诗人奖、首届中国十佳军旅诗人奖、首届甘肃诗歌八骏、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奖、首届黄河文学奖、首届《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延河》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奖项和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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