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讨僚皈”

魏源湖畔刘业辉 2022/8/9 16:07:33

忆“讨僚皈”

作者/刘业辉

（2022年“讨僚皈”活动现场）

这些年，因学业和工作的缘故，长期离家在外，至今九年有余了。因致力于学业或工作，对家里头的事似乎有点不甚关心，感觉到了“无情无义”的境地。但只要一到家乡“讨僚皈”的日子，心里便变得不平静起来。讨僚皈纪念活动所呈现出的那种生气昭彰，热闹喜庆的氛围，着实令我着迷，终身难忘。

讨僚皈，我们平时都叫赶苗。细究下来，其中“讨”意为逃脱，“僚”是指诅咒，“皈”为菩萨，本义是指逃脱凶恶的菩萨，给人以恐怖肃杀之感。早期的“讨僚皈”活动旨在祭祀祖先，是花瑶每年最盛大、最隆重的传统节日，沿袭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2009年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现在已经发展成为进行文化交流、促进民族团结和经济发展的重要文化活动。

小时候，每到暑假，有两件事是雷打不动的，七月摘花，八月赶苗，一苦一乐，先苦后乐，苦乐参半，其乐无穷！摘金银花是不得不做，为人生一大苦差事，唯恐避之不及。赶苗却是不能不做，乃人生一大快事，巴不得天天赶苗才好。

你以为摘金银花是一件极浪漫，极好玩的事，一如诗经中“采采银花，薄言采之。采采银花，薄言有之。采采银花，薄言掇之。采采银花，薄言捋之。采采银花，薄言袺之。采采银花，薄言襭之”的劳动名场面。未曾长期体验过的人，也必定会像方玉润那样，说上一句“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的话来。

实则不然，因为劳动毕竟是劳动，无功利方能生愉悦，不同于某些表演性，作秀性的劳动，摘金银花绝不是身心愉悦，轻松自在的活计，需要倾注相当的汗水与心血。一连半个多月，摘完自家摘别家，不管风吹日晒，不论男女老少，全家齐出动，争分又夺秒，日出一定起，日入不一定息，唯恐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下场。

我倒是脱离苦海几年了，前几日弟弟还向我大声倾诉个中辛苦，我则一面安慰勉励，一面庆幸调侃起来，要他明白苦中作乐，苦尽甘来的道理。

如今想来，的确如此，因为每到赶苗那几天，日子都格外地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像是刻意安排了似的。与别处不同的是，七八月份的小沙江永远是凉爽的，可人的，清风徐来，微风拂面，火红的太阳也总是辣而不毒，烈而不热。

加上摘完金银花后，我们都阔了起来，大有收花老板的派头——因儿时认为收金银花的老板皮包鼓鼓，肚皮鼓鼓，牛逼哄哄，神气极了，牛气极了，以为天下莫我若者。

赶苗包括购物和看戏两大流程，先在小沙江购物，再到崇木凼看戏，庄严神圣得很呢。现在看来无非就是买买买，看看看的过程，再加上挤挤挤，冲冲冲的本领。

买买买倒是简单，有钱就行，舍得就行。目力所及之处，卖玩具的、卖米粉的、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烧烤的、算命的……四面八方，倾巢而动。耳力所达之处，一块钱不算多，去不了香港新加坡，两元一件，五元一件，十元一件，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浙江温州皮革厂倒闭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常听大人们说，赶苗呀，就是全世界的便宜货的都到这里赶场开会来了，我那时不以为然，因为我既不算阔，又太算计，多数时候也只是过过眼瘾，或者过过鼻瘾，唯有一碗小沙江米粉不可错过，定要痛痛快快地过个嘴瘾。香港、新加坡、温州也是只闻其名而从未去过。但对于一个山里的孩子来说，赶苗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开阔眼界，增长见闻的机会。

看看看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挤挤挤，冲冲冲的本领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为看戏准备的，我那时自以为悟得了赶苗之为“赶”苗而非“走”苗的真谛，不知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道理。现在想来，实在是愚蠢讨笑。

崇木凼地方不算大，观戏的地方也很简单干脆，以古木参天之山为天然座位，以对面山底的一块平地为表演舞台，活脱脱一个露天剧场，有自然天成，天人合一的奇趣。

看戏那天，人就像是从牢里放出来似的，疯狂奔向自由神往的瑶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攒动的人头，如潮的人海，平日里再端庄矜持，绅士淑女的作风，也一定会原形毕现，忍不住痛骂：“操！挤你妈，太没素质了”，如此云云。

然而话音未毕，人却已立马加入拥挤的赶苗大军。敌静我动，敌动我静，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真可以说是“挤”无立锥之地。

我那时因身材娇小，又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缝插针的本领，可以在拥挤的人潮中任意穿梭行进，游刃有余，无入而不自得，要是换作现在的身材，任你千般拥挤，万般推搡，我自岿然不动了。

好戏快要开场啦！霎时间，人们蜂涌至舞台对面的山，整座山不一会儿就被花花绿绿的人群，密密麻麻的人头包裹起来，高耸入天的古树直插入人群之中，漫山的古木与遍地的人群瞬间融为一体。

我生性不爱走寻常路，又因为人实在是太多太挤太杂太乱，先前的本领几乎失效，便自作聪明般地在表演舞台后寻到一棵斜立的松树，不大不小，瘦瘦长长，十分便于攀爬和看戏，我凭借特殊的本领努力穿过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这棵树，自认为这里是全场最佳看戏地点，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这里不仅可以看戏，还可看看戏之人。

崇木凼看戏，看无可看，止可看戏中之人。以三类看之，其一，瑶家阿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者，看之。其二，瑶家阿哥，勇猛剽悍、清新矫健、英姿勃发、质朴无华者，看之。其三，呜哇山歌，粗犷豪放、高亢嘹亮、金石振玉、空谷传响者，看之。

崇木凼看戏，看无可看，止可看看戏之人。以四类看之，其一，正襟危坐，前呼后拥，名为看戏而实不看戏者，看之；其二，伛偻提携，左顾右盼，急欲看戏而不可得者，看之；其三，酒足饭饱，三五成群，戏亦看，看戏者亦看，不看戏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四，好友佳人，匿影树下，看戏而人不见其看戏之态，亦不作意看戏者，看之。

老实说，崇木凼所观之戏，所看之人，真可以说是年年岁岁戏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戏还是那些戏，人大概早已不是那些人了，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戏中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也曾去过全国的许多地方，丽江的俊秀、大理的古朴、洱海的辽阔、白云山的幽深、海陵岛的阳光，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唯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沙江与虎形山，僻远而宁静，纯朴而自由，令我魂牵梦萦，心醉神迷。

这段时间，我时常梦见少年时代快活的自己——一个少年跨坐在崇木凼舞台后那棵歪斜着的松树上，瞪着眼，打着哈哈，时而看天，时而看树，时而看戏，时而看人，傻笑着，惊叹着，思索着，无忧无虑着，无欲无求着，无拘无束着.....

不知道那棵树还在不在，有机会定要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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